“龟井先生,您就算是让我立刻消失,明细也不能交给您,”宫下北面色不变,仍旧是浅笑着说道,“规矩始终就是规矩,如果您认为我父亲没有资格再打理这份党产的话,可以请佐竹真生先生来找我,我会毫不犹豫的将这份明细交出去。”
佐竹真生,自民党党产会干事长,主要工作就是负责管理自民党的党产,当然,指的是能见光的那一部分,绝大部分都是来自各个方面的政治献金。
不过,地下党产这部分,他也是有权力管理的,但却没有权力直接更换地下党产管理人,而是需要经过党内谈论协商后,得出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结果,然后再更换人选。
“赤本良一!你这是要跟我作对到底吗?”
龟井静香似乎是压制住了自己暴怒的脾气,他阴沉着脸,两个浮肿的眼泡眯成一条缝隙,凶光毕露的盯着宫下北,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问道。
“我怎么敢与龟井先生做对,”宫下北再次躬下腰,语气平和的说道,“就像先生说的那样,我只是狗一样的东西,而我这条狗的职责,就是守住属于整个自民党的党产,并且尽一切努力让它获得盈利。”
“让它盈利吗?”
龟井静香哼一声,说道,“那你来告诉我,你和赤本原介那条老狗是怎么让它盈利的?去年一年又盈利了多少?为什么我的分红会从去年的14亿日元,降到了今年的9亿日元?”
“做生意总是有赚有赔的,更何况,现在国内的不景气已经人尽皆知了,经济面的持续下行,影响到了方方面面,”宫下北平静地说道,“这一点,相比龟井先生也是很清楚的。”
“那又怎么样?!”龟井静香怒道。
“那意味着,今年党产经营还能产生分红,已经是父亲努力工作的结果了,”宫下北笑了笑,说道,“而且,龟井先生应该已经看到账目了,父亲今年可是取消了自己的分红的,所以,他即便是躺在了病床上,也是一条非常称职的守财狗。”
龟井静香沉默了,过了片刻之后,他才冷哼一声,说道:“既然你要按照规矩来,那我就按照规矩去做,你等着吧,混蛋,我会立刻提出议案,要求更换党产管理人的。我不相信你,就像我从来都不相信赤本一样。”
宫下北也不吭声,他再次弯腰行礼,算是给了对方一个答复。
从龟井静香的私宅里出来,在走到院门口之前,宫下北脸上的表情都非常的平静,可就在他走出院落的那一刻,面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那是盛怒到了极点的表现。
钻进车里,等着梁家训在外面将车门关上,宫下北扭过头,看向路边那栋外观很普通的别墅,一对眼睛里全是恶毒的目光,就连眼皮都在一下一下高频率的颤动。
紧紧握成拳的双手也在发抖,因为用力过大,手指连同手背都变得苍白了。
羞辱,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自从接受自民党地下党产的打理工作以来,宫下北拜会过不少自民党籍的议员了,这里面有众议员,也有参议员,还有一些地方性的议员。
实际上,他能感受到这些人对自己的轻慢,但真正如此当面羞辱他的人,还是第一次遇上。
过去,他总感觉赤本的心理有问题,暴戾、喜怒无常、喜欢耍弄阴谋诡计,而且对权力有一种近乎变态的欲望,为了攒取权力,他真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可是经过今天这件事,宫下北算是明白了赤本的心态,类似龟井静香这种高高在上的政客们,是真没把赤本当做人来看待啊,当然,也更不会把他这个赤本的接班人当做人来看待了。
这个圈子的生活结构,就像是个金字塔,哦,或许更像是条食物链,在很多人眼里,赤本可能是生活在食物链上游的大鳄,可是在龟井静香这样的人眼里,他就只是一条看守财产的狗。
可悲吧?可现实就是如此。
这世上没有谁愿意做别人的一条狗,哪怕是再没有骨气的人都是如此,赤本的各种作为,世界上就是为了摆脱这种做人走狗的命运,再往深层里想一想,那些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或许大体都是同样的心态吧?
“主人,现在去哪儿?”副驾驶座上,梁家训小声问道。
宫下北松开攥紧的拳头,深吸一口气,又看了一眼街边的那栋别墅,沉吟良久,终于说出一个地址:“中野,本町,五丁目。”
梁家训认真的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缓缓地转过身去。
中野本町五丁目,几天前那个夜晚,河内善第一次带他去的那栋民居。
车在门外停住,梁家训替宫下北将车门打开,等他下车之后,便安静的守在车边上,并没有跟他一块进去。
与上次来的时候不同,这次住在这里的人已经不再是伊田与三岛,而是换了另外一对年轻一些的男女。
宫下北按下院门外的叫铃,看着那个身材瘦弱的男子从里面出来,替他打开院门。
跟在男子的身后进了院子,直接上了居所门外的回廊,客厅内,两人跪在门内,恭敬地行礼,问候:“主人。”
“伊田和三岛呢?”宫下北打量了一下客厅,与上次相比,客厅布置没有丝毫变化,还是那么的简陋。
“主人,伊田君和三岛小姐去了德国,”跪在地上的女子小声说道,“河内先生说,他们的病在那里能够得到更好的治疗……谢谢主人。”
“你们叫什么名字?”宫下北问道。
“小柳孝太、泉理沙,拜见主人。”两人匍匐在地上,说道。
宫下北点点头,转身走向茶室。
小柳孝太与泉理沙慌忙爬起来,先一步跑进茶室,将挡在墙边的立柜挪开。
看到那扇躲在立柜后色泽黝黑的铁门,宫下北停住了脚步,他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化,约莫迟疑了三四分钟,突然转过身,毫不停留的出了茶室,离开了这栋简陋的宅子,重新上了等在院门外的车。
“去东大附属病院。”回到车上,宫下北阴沉着脸,说道。
车子重新开动起来,很快离开了这栋宫下北非常不喜欢的宅子,不过,宫下北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就在宅子二楼,正对着院落正门的那扇窗户内,自始至终都有两个人在默然无语的看着他。
这两个人中,一个是河内善,另一个却是个表情刻板、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两人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体型,只不过,表情刻板的中年人显得很有气质,一看就是个很有修养的家伙。
东大附属病院,赤本的病房内。
宫下北换了一身蓝色的无菌服,安静的坐在病床边上,而在他的对面,浅井荔香也穿着一身无菌服,面带微笑的坐在那儿,正与赤本小声聊着什么。
今天赤本的精神状态明显不错,那张日益消瘦的脸上,肤色似乎都没有枯灰了,只是双眼的眼泡肿的更加明显,听医生说,他这两天睡得不好,病痛正在折磨着他的神经,可他却拒绝使用镇痛的药物——老头的求生意愿很强,他认为使用杜冷丁可能会让他在昏睡中死去。
宫下北已经在床边坐了十几分钟了,可赤本始终就在同浅井荔香说话,到现在,除了他进门时说了一句“你来啦”,就再没理过他。
实际上,宫下北能够感觉到老头对自己的不满,尽管老头倒在病床上动都动不了了,但是很明显,还是有人在给他通消息,外面的事情,他应该都知道,至少知道很大一部分。
“好啦,荔香啊,你先出去吧,”等了将近二十分钟,赤本终于开口说道,“我和良一说两句话。”
“是,”浅井荔香早就有些坐不住了,听了这话,她急忙扶着肚子站起身,小心翼翼的朝门外走去。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那些仪器发出嘀嘀的鸣响。
“良一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扭过头来,赤本枯槁的脸朝向宫下北,虚弱的问道。
“没有,父亲,”宫下北笑了笑,说道。
“你在骗我,”赤本扯了扯嘴角,笑道,“我能察觉到你眼睛里的愤怒……哦,你今天去拜会龟井了,怎么,是不是这条疯狗又朝你狂吠了?”
宫下北默然点头。
“你很愤怒?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羞辱?”赤本微笑着说道。
“是有一些,不过,现在好多了,”宫下北点点头,说道。
“这还是在骗我,”赤本看着他,说道,“良一啊,我可是在你现在的位置上坐了将近40年呢,你现在的所有遭遇,我都了解,而且,我更了解你这个人。”
伸手在他的膝盖上拍了拍,赤本叹口气,继续说道:“其实,你和我一样,都是那种既做不到极善,又做不到极恶的人啊。你以为极善、极恶只是一种为人的方式吗?不,它还包括了一种心境。极善的人宠辱不惊,极恶的无自尊可言,所以,这两种人都可以在追求权力的道路上表现的从容淡定,而我们这种人就不行了,我们会很痛苦、会很愤怒,这两种情绪是会把人毁灭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