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附属病院的病房内,穿着消毒防护服的宫下北坐在病床前,双手握着赤本满是皱皮的手。
在他的身边石桥寿江同样穿着一身防护服,安静的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他与赤本说话。
今天赤本的精神状态不错,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他说话不多,基本上都是宫下北在说,他在听,时不时的,他会反握住宫下北的手,紧一紧,简单的表示一下他的意思。
“先生,探视时间到了,”守在床边的一名医生在探视满20分钟的打断了宫下北,他小声说道,“请让病人多休息。”
宫下北点点头,松开赤本的手,说道:“父亲,您先休息吧,我们出去了。”
“我会再来看您的,赤本伯伯,”石桥寿江也站起身,她深深的行了一个礼,说道。
赤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看看宫下北,这才微微一点头,说道:“去吧,去吧,以后,你们要多接触,多彼此了解。”
宫下北鞠躬应是,这才带着石桥寿江缓缓退出无菌室。
从无菌室里出来,换下身上的防护服,石桥寿江说道:“赤本伯伯这一辈子很不容易,他是个很坚强的人,很多敌人都倒在了他的面前,没想到最后他却倒在了病床上。”
宫下北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的说道:“他只是躺在了病床上,并没有倒下。”
“啊,”石桥寿江一愣,随即一脸歉意的说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宫下北没有再说什么,他当先走出病房,去了外面的走廊。
走廊内,石桥寿江在宫下北的身后犹豫了一下,这才上前两步,微微躬身说道:“良一君,既然已经见过了赤本伯伯,我就先告辞了,感谢你的款待。”
“寿江小姐请慢走,”宫下北转过身,躬身还礼,说道。
他没有挽留,也没有想要跟对方亲近的意思,因为他很清楚,对石桥寿江这种女人来说,自己越是上赶着去追求她,就越是会被她当做卑贱的癞蛤蟆。
所以,面对石桥寿江的辞行,他不仅没有挽留,甚至连送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石桥寿江笑了笑,转身朝走廊的一侧走去,不过,走了几步之后,她又突然停下来,转过身说道:“良一君,三天后是我的生日,我想邀请你参加我的生日宴,你能接受吗?”
“那是我的荣幸,寿江小姐,”宫下北不假思索的说道,“届时我一定到场。”
“谢谢,”石桥寿江微笑着道谢,这才转身离开。
目送她的身影转过走廊的拐角,宫下北摸摸口袋,正想掏烟出来,就见石桥寿江刚刚消失的走廊拐角处,梁家训脚步匆匆的赶了过来。
“先生,”快步走到宫下北的身边,梁家训说道,“高秀秀信先生来了。”
宫下北愣了愣,随即问道:“人在哪儿?”
“正在上楼,”梁家训说道。
宫下北点点头,当先朝走廊尽头走去。
高秀秀信与赤本之间基本没有什么往来,那属于另一个利益团体,而现在他却突然来了医院,应该是看他的情面过来探视的。
赶到电梯间的门口,宫下北就看到左侧的一个电梯正在下行,应该是石桥寿江所乘坐的,而中间和右侧两个电梯是上行,都已经到了3楼。
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宫下北侧身让到电梯一旁,等着电梯里的人出来。
不过几秒钟,两部电梯几乎同时到了5楼,随着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十几个人陆续从两部电梯里出来,当先一人却不是高秀秀信,而是大藏省银行局局长土田正显。
而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是宫下北的同事,贷借取引业务课1系系长村越顺里。
跟在两人身后的一伙人,宫下北基本全都认识,有两三个他的同事,而剩下的则都是来自各家特殊法人团体的会长、副会长,高秀秀信便在其中。
土田正显是个外表看起来很严肃的中年人,当然,他不严肃也不行,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他肩膀上承受的压力非常大。
这份压力不仅来自于兵库银行面临的问题,更多的,还是来源于各方媒体的舆论。
两年前,正是在土田正显的主导下,大藏省银行局出台了《关于遏制土地相关融资》的指令,几乎是一夜之间,日本的不动产泡沫被戳破,整个国家德军经济都陷入了衰退。
最近一段时间,又有人将这件事翻出来,指责土田是美国人的间谍,是日本的卖国贼,日本经济的衰退,就是由他引发的,甚至有媒体公然要求他切腹谢罪。
宫下北自然知道这件事不是土田一个人的责任,不过,他也没兴趣为对方平反,当然,他也没有那个能力。
就在电梯门口,宫下北与前来探望的一干同事、朋友相互鞠躬行礼,土田正显出面,对他表示了慰问,随即,又由宫下北带领着,一众人到赤本的病房外看了看。
前后的探望过程不超过十分钟,土田正显便提出告辞。
由此可见,赤本的势力与大藏省的势力实际上并不存在太多的交际,自民党的党产与日本统合经济的大藏省并不是一回事,类似土田正显这样的人,或许与赤本有些联系,但必然不是多么的亲厚。
不过,以高秀秀信为首的一伙特殊法人,却并没有跟着土田正显一块离开,他们多停留了一段时间。
日本的政治体制与国内不尽相同,别看土田正显是大藏省银行局的局长,但他的喜怒还决定不了这些特殊法人团体的命运,换句话说,高秀秀信这些人,若是不给他面子,土田还真是没有什么办法。
相比起来,宫下北虽然不是大藏省的正式官员,只是大藏省下属日本金融证券产业株式会社的一名系长,但他这个系长也不是由大藏省银行局局长任命的,而是由大藏省次官提名,并经由13家主要银行认可后才获得任命的。
这里面的关系说起来很复杂,但说白了,就是土田正显没有权力解除宫下北的职务,但宫下北却可以决定对类似水资源开发公团这些特殊法人的授信核准。
两相对比,在高秀秀信这些人心目中,谁的作用更大,也就是显而易见的问题了。
电梯间的门前,高秀秀信将一个信封塞到宫下北的口袋里,说道:“这是大家的一些心意,宫下……啊,不,还请赤本君收下,另外,这段时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只要是我们能够做到的,一定尽力帮你办妥。”
宫下北点点头,随即与各个公团的代表逐一行礼道谢,直到最后,他才握住高秀秀信的手,小声问道:“公团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已经办妥了,”高秀秀信精神一振,说道,“相应的材料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送审。”
“那就定在明天吧,”宫下北点点头,说道,“明天到会社一趟,我替你把相应的手续办妥,接下来,你就可以去走程序了。”
高秀秀信没有多说什么,他用力握了握宫下北的手,随即,弯腰给他行了个礼,说道:“打扰了,请您多多包涵。”
宫下北躬身还礼,看着他们一行人进了电梯,直到电梯门关上,才转身朝走廊内走去。
病房里,赤本已经睡着了,紧皱的眉头,显示他此时并不是多么的舒坦。
隔着一层钢化玻璃,宫下北看着这个已经行走在死亡边缘的老人,心里莫名的压抑——这老东西即便是睡着了,也死死抱住那份族谱不放,就像是那东西已经是他现在唯一能抓在手里的财宝一般。
回想几个月前,自己第一次与赤本见面的时候,这个肥胖的老东西在自己的眼里,简直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可是现如今呢?
当看到他垂垂将死的时候,自己竟然对他真有了那么一份依恋,对父亲般的依恋。
才想到这儿,宫下北的心里又猛地跳出中村美和所说的那番话:河内善,那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赤本从未跟自己提过?
难道他真的对自己还有所隐瞒?
脑子里一出现这个念头,宫下北赶紧又把它收回来,他深吸一口气,自嘲般的笑了笑:人果然是贪心的,所谓“升米恩,斗米仇”,自己果然也跳不出这一窠臼。
赤本给予自己的已经够多了,难道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索求更多?
宫下北强迫自己不去想中村的那番话,可“河内善”这个名字,却总是不由自主的闪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中村美和那女人果然不是简单货色,她只是似是而非的一番话,就在自己的心里埋下了一根刺,这根刺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横在那里让人难受。
或许,自己终归是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啊!
视线再次透过钢化玻璃,远远的落在赤本身上。
要想经营一段感情,简直难于登天,但要想破坏一段感情,却只需要简单的一句话就够了——这就是他妈的人啊!